他一笑之下,青肿的面颊因为吃痛,而龇牙咧嘴。
他仍哥俩好地将手搭在明景肩头,吊儿郎当地笑:“说什麽呢?咱们一起被抓,当然也要一起逃啊。明景,我看那位卫将军有求于你,这不就是当卧底的好机会嘛。”
明景愣住:“卧底?”
粱尘喋喋不休。
他们的处境这样糟糕,他却乐观地与她讨论很多。他好像真觉得自己像雪荔那样武功高,想来就来想走便走。明景昔日和他一样天真,此时却也不禁羡慕仰望他。
好傻……
粱尘扶着明景的肩,见少女失神低头。他眼中流动的光微微跳跃,眸中浮起几分神色。
他其实听懂了西域人说的所有话。
他们既不知道粱尘是陆氏小郎君,也不知道陆氏的家学渊博到了何等地步。粱尘被父母送去岳麓书院读书,被迫学习的,本就是诸国语言。
粱尘不爱学那些,也不爱卖弄。世人总认为他无忧无虑,是一位没有烦恼的贵族郎君。他即便要建功立业,那些野心,也应当搭着陆氏这架梯子。
但是不是的。
粱尘听懂了西域人的所有话,也听懂了明景的左右摇摆。
粱尘啧啧叹气:难办呀。
明景那位三哥说扶兰氏因明景而亡国,实在该杀。扶兰氏灭国,明明是因为扶兰明恩的背叛。扶兰明恩死,明景才能是唯一的王庭後裔。只怕明景下不去手。
这位小公主初见时摆出强势姿态和小公子做交易,然而认识久了,他们都看出来,明景没什麽心眼,是一位被保护得非常好的西域小公主。
小公主要成长,世事走得太快,给的机会太少。
粱尘心想,没关系,我来争取,我来帮她。
他会陪明景走这段路,他要赢得陆氏小郎君该有的荣华……
外面传来喧哗声。有霍丘国人嘲弄地说着自己的语言:“杀手楼的叛徒来了。”
帐中徘徊的明景一顿,她没意识到粱尘同时一顿。明景嘀咕:“什麽叛徒?”
她走到毡帘前,掀开帐篷一角,和粱尘一道朝外偷望。
身高腿长丶慵懒肆意的青年白离,慢悠悠地走在最前方。周围人欢呼迎接,卫长吟亲自出来,白离露出笑容。
跟在白离身後,是一位穿着黑斗篷的人。那人渐渐摘掉斗笠,掀开斗篷,鹄峙鸾停。
阳光从高耸的树冠间错落洒下,趴在帐篷前的明景和粱尘看得分明,摘掉斗篷的青年宽衣博带,雅致无双,眉目中丝丝缕缕的笑意,曾与他们日夜相处。
两个偷看的少年人看得吸气。
宋挽风走在最前面,沉默的仍穿戴斗篷的“秦月夜”的春君大人,跟随在他身後。白离让开路,宋挽风走到卫长吟面前,二人四目相对,都露出一丝审度的笑意。
卫长吟用生疏的大周话,缓缓说:“看来宋郎君得偿所愿,要正式与我等合作了。”
“合作不是早就开始了吗?”宋挽风微微笑,垂下眼,声音低哑,“而今,将执行‘兵人’计划了——”
粱尘和明景嘀咕:“什麽‘兵人计划’?”
明景摇头,茫然非常:“没听过啊……”
他们接下来齐齐吸气,因他们看到卫长吟让路,後方林木中交错的丶佝偻着腰背丶死气沉沉的人,匍匐着丶浑浑噩噩的,站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。
他们身上,围着苍蝇蚊虫,散发着血肉模糊的腥臭味。
嫌恶嚣张的霍丘国人甩鞭怒骂,看那些人跌倒,又毫无知觉地再次爬起。长鞭丶刀剑,无所谓地招呼而下。霍丘国人发出喝彩声,那些人不断跌倒,不断爬起,无知无觉。
围观者看的兴奋,有良知者看的心寒。
两个少年人心跳咚咚:“那丶那是死人吗?”
粱尘胆大一下,定睛看了半晌:“不是。眼珠会动。”
明景结巴:“可是丶可是……”
活人怎会这样?
二人同时想起孔老六失踪的友人丶金州城中小芸失踪的爹娘,以及,凤翔大战後人数对不上的将士们。
阳光隐去,山间风动,黑云压沉耸如鬼魅,林木间横七竖八躺着络石藤。宋挽风背脊刚直,和卫长吟一道往前走——
“兵人计划第一步,半死之人数以万计,不腐不烂,刀枪不入,以一敌十。
“第二步,‘雪女’为‘兵人’之首,号千万兵人,上阵杀敌,敌不可挡。
“如今魔笛已到,雪女最後一味药已经入体。魔笛起,兵首伏。这上万个不会死的兵人,便是我们与南周开战的最大杀招。”
此时此刻,宋挽风朝卫长吟温声:“我已多次试探,不知出于什麽缘故,雪女身上的‘无心诀’已然开始失效。所以,若想计划成功,我们要在‘无心诀’彻底失效前,让雪女回到我们身边。”
宋挽风幽幽看着树林中那些半生半死丶不成人样的兵人。
阳光炽烈,他透过他们,看到暴雨夜雪荔对自己的质问,也看到乱葬岗上雪荔对林夜的几次回顾。他看到玉龙坐于南宫山端,眺望远方而无望;车马追逐,雪荔以身破箭救林夜。
去日欢欣,皆作平生。风雪已至,尾大不掉。漫长的风雪包围他们,他们本应葬于风雪中。
嫉恨丶恼怒丶愤然丶哀伤丶求而不得……种种情绪凝于心间,沉甸得让人绝望,最终化为执拗与偏见:“他的情爱,终抵不过我们师兄妹之情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