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几乎同时,她又看到了另一张脸。
叶容安小小一个,几经艰险呱呱坠地,长着一张和容津岸几乎一模一样的脸。
她很想念她的儿子,这是她十月怀胎丶拼了命才生下的儿子,是她倾尽心血丶独自抚养长大的儿子。
她不可以让容津岸抢走他。
“容津岸,”她对他直呼其名,“你还记得吗?”
“嗯?”他看过来。
没头没尾的话,她问,他接,不追究钻研。
“那些年我执意要与你一较高下,处处针对你,仅仅是因为我和你为文的理念并不相符吗?”叶采薇认真看向他,眼尾的红更甚,流光溢彩。
“你知道为什麽的,我不服输,仅仅因为我是女子,所思所写,就一定不如你们吗?”
容津岸不说话。
“当年,阿爹给我们出过很多次题目,我们不分男女,都当成科考来作答。为了公平,他还专门让温伯伯找人,把我们每个人的答卷誊抄一遍,糊上名字,他再来评分定级。”
叶采薇看向他深不可测的瞳孔,
“结果如何?”
“无论出什麽样的题目,你我的答卷总是分列一二,”容津岸顿了顿,“每一次,你都比奚子瑜温让他们答得要好,无人质疑那个名次。”
叶采薇抿抿唇,流光溢彩的红化作天真的求索,却带了几分混杂的自信和自嘲,
“若是我去参加科举,能考出个什麽样的功名来?莫说一甲,二甲进士总是有的吧?”
然後又不等容津岸回答,仿佛沉溺往事,又仿佛陷入幻想:
“可惜了,我没有这样的机会,不可能和你们在考场上公平较量。当年没有,阿爹出事之後,就更不可能有了。”
容津岸的眉宇间又笼了一层化不开的烟云,他想了想,说:
“听说陛下曾经不止一次夸奖你的文章,若真到了殿试时,自然还是叶娘子更胜一筹。”
叶采薇偏头。
嘉泰帝的话,发自肺腑还是礼貌客气,她早已经没有办法求证。只是容津岸这样说,是于他而言不咸不淡的安慰丶轻飘飘一句不负责任的话。
从前和他一起时,他寡言少语,她从他嘴里很少听到品评,更是绝少听到对自己的夸奖,不知在他眼里自己究竟几何;
现在做了权臣肱股,容津岸话倒是多了许多,只是官场里半真半假的油腔滑调,张口就来的吹捧,更让她分辨不清。
她现在也不想分辨。
“离开京城的这几年,我所做的事,都是在完成阿爹的遗志。”她诚恳而淡然,“难得青莲书院给我机会。”
容津岸心想,是青莲书院给的机会,还是奚子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争取的机会?
“我学着阿爹当年,手下的每一个学生,我都是用心教的,他们在考场上取得优异的成绩,才不辜负我的一番心血。”
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属实,尽管身处下风,叶采薇坦然极了,
“除此之外,我还在做一件事。阿爹只有我这一个女儿,他从小就倾力培养我,我又自恃才高,所学丶所思丶所感丶所悟,不留下些什麽,总觉得很是遗憾。所以我遍阅古籍,对于圣人之言,重考重修丶结合己见,撰写了一本书,在重遇你之前,初稿已经进入了收尾的阶段。不过书稿将成,这书的书名,我却还不知道该起什麽。”
容津岸的喉结上下滚了滚。
“‘容安’这两个字,其实也没什麽深意,当初容大人与游娘子约定,母子情深,经年回忆,也着实感人。”叶采薇浅笑淡淡,若夕阳里轻摆的金柳,
“这几日,我被容大人拘在这里,实在牵挂那即将完成的书稿,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……”
“薇薇,你是想给那本书,命名为‘容安集’?”容津岸抢问。
难得有几分急色,呼吸的节奏变幻,似乎是气息不稳。
讲述人叶采薇却轻轻摇了摇头:
“不妥,不妥,我是个外人,怎麽可以用容家人的名?”
自己编造的谎言,她没有半点心虚,反而顺着继续说了下去:
“这几年,我隐居东流。书稿既成,若有幸被刊印流传,即便我用新的署名,‘容安’两个字,也会被容大人一眼认出来,我又如何隐避?”
掉入她编织的谎言,容津岸擡了擡手,最终还是放了下来。
“南方私学兴盛,书院林立,私人书社虽然发达,但民间广为流传的书籍,则是通俗类的野趣杂谈丶志怪演义,你的书是经史考据,薇薇,”容津岸眸底的洪流缓缓流淌,
“区区东流弹丸之地,再大的私人书社,也不足以支撑这类书籍的刊印流传。”
叶采薇没有搭话。
“这次的案子,牵连南直隶衆多私人书院,你再回东流,不会有从前那样的太平日子可过了。”容津岸说。
叶采薇动了动唇瓣,仍旧没有搭话。
“上次我跟你提过,京城里这两年有人兴学,创办了书院。过去讲学,把自己的着作亲授弟子,加上国子监官方修订和刊印,也许《容安集》也能大放异彩,流传千古。”
“国子监?”听到这个名字,叶采薇的心猛地一跳,“能被官方刊印推广,岂不是可以影响科举……”
很久很久没有这般狂喜铺天盖地的感觉,她的心扑通扑通跳,长长呼吸,但旋即,那狂喜又如同潮水一般退去——
“现在说这些空口白话,谁知道能不能成真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