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坚定。
霍嬷嬷读着信,那叶氏也不过是听说梅若雪再次有了身孕,特意在半路上写来恭喜她丶嘱咐她好生养胎之类的话,至多不过是提了一些叶氏在外不安分乱晃荡的事,怎麽就成诱骗她和离了?
梅若雪自是看穿了霍嬷嬷眼里的疑惑,摇了摇头:
“采薇并不知我这般处境,当然不会直接劝我。”
她说:
“只是,我读到她在应天和上京路上的见闻和趣事,觉得热血沸腾,难以自抑。采薇的前夫还不够好吗?多少姑娘羡慕她可以得到这万里挑一的郎君,可她当年,宁愿隐姓埋名,也坚决要和离,坚决离开京城。”
霍嬷嬷的脸皱成了一团。
“这些年,生下琛哥儿後,采薇在青莲书院教书丶写作,我眼看她比刚来时一天天的好了起来。”梅若雪不疾不徐地说着,眼中流淌的全是欣慰和艳羡,
“她自由自在丶做着她喜欢做的事,不用看夫君的脸色,更不用没日没夜侍奉公婆,就算把唯一的儿子留在东流,她也要坚持上京丶看望生病的闺蜜……这样的洒脱,这样的日子,为什麽我就不可以有?”
而霍嬷嬷早就被这番话惊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:
“哎呀呀,我的姑娘,我的好姑娘喂,你怎麽这麽糊涂啊!”
梅若雪自幼便被奚老太爷做主接到奚府来生活,从那时起,霍嬷嬷便伺候在她的身边,这姑娘听话丶懂事丶对谁都温和可人,对长辈更是低眉顺眼,也是最守规矩的人,什麽时候竟生出了这般不可理喻的想法来?
霍嬷嬷又惊又气,手中来自叶采薇的信纸仿佛就是让梅若雪着魔的罪魁祸首,她狠狠将其揉作一团,急吼吼道:
“我的姑娘,那叶氏的话你怎麽能当真呢?你想想看,若不是她,七爷怎麽会去京城三年,回来就变了?七爷怎麽会做出那麽多荒唐事?又怎麽会不把你生养的哥儿姐儿放在眼里,只当那琛哥儿是亲生?像叶氏这样的异类,迟早会为她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!”
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,努力给自己顺气:
“叶氏自己便是最最不安分的人,夫为妻纲,夫君便是妻子的天,妻子听从夫君的话是天经地义,哪有妻子自己和离的?女子的本分就是在家相夫教子,为夫君打理後宅,又哪能在外抛头露面?”
“可是嬷嬷,你自己的夫君酗酒滥赌丶扶不上墙,你不也到奚家做工丶抛头露面,想靠着我谋得一份保障?”梅若雪晶亮的眼眸看着霍嬷嬷,“难道这些,都是你听从你那夫君的建议?”
“我的姑娘,你怎麽能和我比?嫁鸡随鸡嫁狗随狗,我的夫君再如何,都是我该受着的,我不会与他和离,他们父子俩也根本离不开我……但姑娘,你的夫君是什麽人?你现在就在正道上躺得好好的,睁大眼睛看看吧,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奚家七奶奶的日子,你若执意糊涂下去,这七奶奶的位置腾出来,有多少人争着抢着要?”
“争吧,抢吧,头破血流吧,竞争吧,她们谁爱要谁要。反正奚子瑜,我不伺候了。”梅若雪的语调冷了下来,“嬷嬷,我不勉强说服你,但若你不愿帮我,也请你不要将我的想法,跟任何人提。”
梅若雪是偏要“糊涂”到底的——
不仅要和离,她还要亲手把和离书,交到奚子瑜的手上。
不就是京城吗?她为什麽去不得。
连两个孩子她都能舍下。
在东流码头上船,一路沿长江顺流而下,至镇江附近与京杭大运河交汇,改道,可一直北上至京城。
梅若雪第一次离开东流丶出远门,也是第一次坐船,在行船刚刚啓航不久,她就止不住难耐呕吐。
但也因此被人认了出来,还是叶采薇的学生,她记得叫佟归鹤的:
“七奶奶,你……你怎麽会在这里?”
***
叶采薇被带入的房间,并不是当年与容津岸婚後所住的那一个。
其实,岂止是单单的一间卧房,就连整个容府上下,相较当初她离开时,经过五年的春秋也几乎完全变了样,她根本找不到路。
而方才容津岸安置叶琛的那间房,似乎也是早就备好了的,细节之处,全是为一个稚童精心考量过。
旧物引人怀想。
当年,叶采薇与容津岸婚後所居的那间房,一应布置,全是游秀玉在精心操持。
叶采薇那时候还病着,实在无心考虑这些旁的,而容津岸向来追求“极简”,更不会主动探听叶采薇的心意,游秀玉身为婆母,虽然对这桩婚事的前因後果颇为不满,但也希望他们新婚燕尔能多些生气,便做主布置了一切。
目之所及艳丽而大方的红色,主大喜,却亲眼见证了婚房的男女主人,从成亲那日起,一次也没有行过任何“喜事”。
是以,即便容津岸早就认识了柴先生,也从他那里得到了男子服用之避子丸的馈赠,却也从很早起便停了药,甚至那药瓶被遗忘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,积了厚厚一层灰。
因为从来主动的叶采薇把自己收了起来,沦陷在无边的丶沉闷的海里,他触不到她,更不会主动求。欢,永远保持着清高自持的姿态。
他们当然不可能再追求什麽子嗣,来让这桩已经惨淡至极的婚事雪上加霜。
被容津岸抱入房的起初时间里,叶采薇打量了几下。
和当年国子监的寝房一样,极简的风格,没有半点奢华,也没有任何摆件,入目雪洞一般,说这是内阁阁臣丶天子肱股的卧房,根本不会有人相信。
但这样一来,那头的角落里,一面巨大的落地铜镜便显得格外突兀。
叶采薇心下猛跳,一些微不足道的片段,在她脑中闪过。
但同时,她也被男人放在了一处柜架上,那高度,让她可以对他微微俯视睥睨。
然後是心照不宣的沉默。
其实重逢之後,他们难得有这样沉默却认真的对视,眼波流转,像是手里各自攥着一条绳索的两端,谁都想把对方拉过来丶处于自己的掌控,但双方较上劲,没有人愿意妥协让步。
绳索受力,终有被拉断的一刻。
叶采薇知道他眼底盘桓的是怒火。
她搞不懂他这样的情绪是从哪里来的,但其实,从她认识他开始,这麽多年,她也没有真正懂过他情绪的来源。
他不告诉她,即使她问了他也不告诉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