站定後,叶琛才痴痴望着漫天飞雪,一双黑葡萄般又沉又亮的瞳孔,写满了欣喜和向往。
在南方长大的孩子,第一次看见大雪,是很难平静下来的。
叶采薇在京城长大,看惯了下雪,此时,她的目光只落在儿子净白的面上。
容津岸是个异类,他也在南方长大,当年在京城,他第一次看见漫天飞舞的大雪时,表现却与其他时候无甚差别,淡然,清净,纵使偶有几片雪花飞入,成了他浓密的眉宇最为别致的点缀。
她有幸成为那个陪他第一次赏雪的人,不管那个时候他的心里究竟有没有她特殊的位置。
他们重逢後京城的第一场雪,在腊八这个团圆的节日,他并不在她的身边。
辽东苦寒,应该早就下雪了吧?她没有去过边塞,不知那满地霜雪的万仞山究竟如何壮阔,他站在一片孤城的阙楼上,有没有想起过京城缠绵的雪呢?
京城下了第一场雪,她很想念他。
同样第一次看见雪的人,还有名字里便带了“雪”字的梅若雪。
在大雪无声落下的起初,她早就站了起来,挪到了凉亭的边缘。朔风吹着雪花,拍打她小巧的鼻梁丶浓密的长睫,沁入她如玉的肌理,冰凉却不刺骨。她擡起一双素手,等片片雪花绒毛一样落入,再小心翼翼,捧到眼前细看。
五瓣丶六瓣丶八瓣,有或细或浓的“花蕊”,有或圈或直的“花瓣”,不同的形状,每一朵都晶莹剔透,不似凡物,像是天神恩赐大地的回礼。
“这样太冷了,还是往里吧。”梅若雪正入迷地沉浸欣赏着,耳边总有煞风景的人。
奚子瑜靠近,握着她的腕子,强行将手炉塞到了她的手心里。
她掌中的雪花顷刻便化成了水,滴落在地。
梅若雪不耐烦极了,擡手就要把暖炉朝他的俊脸上扔回去,奚子瑜却被人从身後撞了一下,猝不及防,他也踩入了漫天的飞雪中,落雪在他青丝的冠顶。
而始作俑者佟归鹤则连忙伸手去拉他:
“七爷见谅,在下同窗几人俱是在南方长大,第一次见到这麽大的雪,没见过世面,实在太过激动,冲撞了您。”
奚子瑜是一贯要保持君子风度的,尤其是面对这几个在他眼里毛都没长齐的学生。他不准备说责备的回应,一撇眼,却见到自己的妻子,正在对这几个玩闹的书生,展露笑颜。
梅若雪的美是含蓄丶包容的美,而这样不拘洒脱丶天真烂漫的笑,她分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对他展露过了。
……究竟有多久了呢?从他向她坦诚自己移情别恋之後,她就再没有这麽笑过了吧?
奚子瑜这才恍然,又不得不承认:
她和佟归鹤这些学生一样,都是第一次看雪。
而他自己,早在八年前上京时,已经看过雪了。
脸上的疤痕可以治疗,不留下任何痕迹;心上的疤痕,能够彻底除去吗?
容津岸和叶采薇可以破镜重圆,他和梅若雪呢,就不能一样破镜重圆吗?
还是只能马前泼水?
***
转眼便到了年关,奚玉浩和奚玉涟两个孩子被紧赶慢赶送到京城,辽东那边,却依然杳无音讯。
除夕夜,嘉泰帝把叶采薇召进了宫。
依照往年的惯例,除夕这晚应当有隆重的宫宴,然而今年却全部取消了。
盖因赵贵妃和三皇子母子的先後离世给了嘉泰帝沉重的打击,他的身体比起先前来又糟糕了许多,宫中也再没有主持盛事的人,京城之中一片死寂,就连群臣面圣丶祈祝新年的常规流程,都被嘉泰帝下旨免了。
所以,叶采薇就这样成了除夕夜里唯一一个得见天颜的外臣,还是个女子。
入宫路上难免忐忑,寒冷的年夜多添了寂寥旷然,耳边却响起噼啪爆炸声,擡头仰视,原来宫外有人在燃放烟花。
东风夜放花千树,更吹落丶星如雨①。
漫天花火,照亮寒夜寂寂。
路还是要走,叶采薇收起恍惚,专心面圣。
然而到底是她多虑了,这次单独面圣,却没有什麽特别之处。
嘉泰帝召见她的地点还是上次的那个偏殿,皇帝坐于御座,隔了一层厚厚的纱幔,老皇帝枯槁的嗓音像破败了千年的钟,叶采薇心惊胆战,害怕自己随时有可能成为龙驭宾天的见证者。
但嘉泰帝还活着,问了她许多话。
有关于朝政丶军国之事,叶采薇一直都有自己的见解,其中许多都与容津岸相左,既然嘉泰帝问起,她也斟酌着回答了。
还有她手里正在修改的书稿终稿,她在载徽书院教书的事情,还关心了几句叶琛。
一直到面圣结束,叶采薇也并没有从嘉泰帝口中,听到任何关于容津岸消息的只言片语。
空荡荡的深宫,凄冷寂寥的年夜,方才燃放的烟花已经落幕,叶采薇随施全公公一路步行,没有月也没有星光映照的阒静的黑里,有一瞬间,她怀疑容津岸其实从没有在她的生命中出现过。
她与他爱恨纠缠的种种,仿佛只是她做了一场关于爱与欲。望的梦。
但行至宫门外,见到在那里等候已久的丶小小的叶琛,叶采薇知道是她胡思乱想了。
九皇子说得很对,没有消息,就是最好的消息,不是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