容津岸照做。
层层布料落地的同时,叶采薇点燃了烛火,手持灯台,示意他在她的面前坐下。
冬日惨白的寂雨,反衬出荧荧烛火暖和的温度,稍稍明晰的光线下,他紧实的後背上,那些凌乱而斑驳的疤痕,更加触目惊心。
几寸长的丶一道一道的,应当是刀剑留下的伤痕;
相隔极近的三竖,应当是被利爪或铁蒺藜类的兵器抓伤所致;
网格状的,是被推在云梯上,抵死搏斗的;
还有几个指甲盖大小的丶深得不知几许的伤口。
叶采薇的指尖控制不住颤抖。
她只敢极轻丶极缓地触碰,但害怕即使是这样,也能勾起他的疼痛。
“你……”才刚刚出声的第一个字而已,眼泪已经汹涌。
今天她怎麽哭了这麽多次?
容津岸转过身来,她手中的烛台抖震得快要拿不住,烛泪滴答,又哪有她的泪多?
他吹熄了烛火,从她那里抢过烛台,伸手揽过她。
她坐在他怀里,贴得紧了。
她滚烫的泪沿着他赤。裸的胸膛蜿蜒而下,缭乱的水痕。
“是不是,是不是很痛?”四年後,光是看到这些伤疤,根本不敢想象当初伤势的惨烈,锥心刺骨。
战场上是你死我活,到处刀剑无眼,一只脚早就踩在了鬼门关的槛上。
“只是伤疤看着吓人,实际上也没你想得那麽痛。”到了这个时候,他反倒举重若轻起来。
“比起你生容安的时候,肯定是远远不如的。”他轻柔的吻落在她的鬓边。
容津岸自己,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忆过那段时光了。
腊月里送走了她,他本以为一切很快恢复。他自恃才高,又浑身傲骨,探花郎是前途无量的,纵然他因着叶渚亭的关系在朝中受到排挤,凭着他的本事,也总能闯出来。
但心是空的,活得每一天,都像行尸走肉。
听到孤守的广宁城请求朝廷粮草支援的时候,他的耳边无端响起,那晚在书房,她辱骂他的话——
“你是我的夫君,你是我的爱人,在这个世上,我只剩下你了。”
“你证明给我看看吧,我没有爱上一个懦夫。”
“仲修哥哥,你不是懦夫,对不对?”
不,他不是懦夫。
无论证明与否,他都不是懦夫。
在他失去她的两个月之後,他向嘉泰帝上书,和支援的粮草一起,前往广宁。
嘉泰帝欣然同意,除了几个旧友,所有人都等着他很快死在那里,有去无回。
送别的时候,游秀玉哭成了泪人。
“你怎麽忍心丢下阿娘一个人……若是让采薇知道了,一定也会阻止你……”
但他还是选择放开了母亲冰凉的手。
而在同一时间的东流,叶采薇发现自己怀了身孕,选择留下腹中的孩子。
广宁城死守数月,早已是弹尽粮绝,守城的将领看到押送粮草来的人是个只会玩弄笔杆子的文官,难免鄙夷失望。
其实叶采薇的祖父叶赣仁曾担任过兵部尚书,叶渚亭和容津岸的父亲容广,都曾在兵部就职。
决定孤身北上的时候,容津岸便已经熟读了他们留下的笔记。从到达广宁那日起,他吃住都在城墙上,和普通的兵卒一起,不分彼此。
叶采薇的怀孕反应极大,几乎是吃什麽吐什麽,很快瘦得快要脱形。
但为了有力气写她的书,无论再恶心再难受,她都要逼着自己强行吃下去,即使大半又要呕吐出来。
容津岸在广宁遭遇的第一波蛮人进攻就来势汹汹,正是春盛的时节,万物野蛮生长,半夜里云梯架起来,乌嚷嚷的叫喊,密密麻麻的火球扔到城墙上,很快火势就起来了。城墙上的兵勇既要忙着扑灭燎原的大火,又要阻挡从云梯爬上来的一波又一波蛮人。
蛮人世代渔猎为生,身姿灵活,很多人已经趁势登上了城墙,容津岸拎起地上被擡走将士的断剑,亲手砍杀了好几个人。
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杀人,敌人的鲜血和飞肉溅了他满脸,是麻木的快意。
孕期辛苦,叶采薇整夜整夜失眠,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,双腿却浮肿得越来越厉害,随便一按就是一个窝,一晚上都恢复不了。
她时常半夜抽筋,疼得死去活来,但她为了让问鹂和见雁睡得踏实,再疼也强撑着,不喊出声。
蛮人之中有汉人的奸细,早就收到消息,知道朝廷的打算从一开始就是放弃广宁城,在这座小城粮草十分有限的情况下,光是围着城池,也能把广宁耗死。
看似风平浪静的日子,小城里战战兢兢,才没有变成人间炼狱。人心需要安抚丶粮草需要分配丶受伤的军民需要及时治疗,在极其短缺的物资里,容津岸想尽办法保全每一个人。
吃树皮丶挖野菜,他是运粮官丶也是广宁实际的话事人,要以身作则,他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了老弱病残,药品是十分珍贵的,自己受的那些小伤,等待自愈便好。
每一天,叶采薇都在煎熬中度过。